宽不过数丈,深只齐胸腰,村前这条小港像是一袭浅绿的围脖,随意挂在故乡的颈前。
小港的源头在哪里,估计没几个人说得准;到底是先有小港后有村庄,还是先有村庄后有小港,同样没人说得清,何况,现在的小港已经比当年的小港瘦了许多,而现在的村庄早已不复当年泥墙齐顶、茅檐遮雨的模样。
从古人的诗词里,我们知道大凡溺水流经的泽畔,必多垂柳,在那兰舟催发的薄雾时分,“杨柳岸、晓风残月”成了多少文人墨客欲罢不能的心灵鸡汤。然而,放眼村前这条小港,隔岸却找不到一株可成风景的水柳。沿岸多生荆棘,粉白色的小花夹杂其中,开得寂寞自在。有雉鸟藏身草丛,听得脚步近了猛地跃起,一飞冲天,常给你来个猝不及防。
港中多水草,而且层次分明。高出水面的是蒿蓬,一簇簇抱团而立,常有水鸟立于枝头小憩,也有荷花,零零星星散布在水中央,撑着圆圆的擎盖等着雨下;贴着水面的是菱角草,密密麻麻织成一片,在菱角还没有长成的时候,青蛙特喜欢趴在上面呼朋唤友;水下是油油的扁担草,嫩长的叶子成条状型,极像男人肩头那根被岁月压弯了的扁担。那年月家家户户都喂猪,栅栏里的猪吃的全是青蒿野草,而鲜嫩的扁担草正是猪们的最爱,正午时分下,村里的妇人们便习惯了光着脚丫,挽着裤管,下到港里去捞水草,瓦蓝的天,澄碧的水,一个周身湿漉漉的年轻女子站在齐腰深的港汊里弯身劳作,这情形没有《西洲曲》里江南女子田田荷叶间采莲来得诗意,但却亲切、实在,而且多了一份人间烟火香。
港中多鱼虾,纯野生的,肉嫩味鲜,最好下酒。村里人谁都可以去钓,谁都可以去捕,但是最常用的方法还是用罾“??”鱼。接连几天春雨,河水漫涨,平日里忙了田头忙地头的大老爷们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或撑着一柄油纸伞,或披着一件老掉牙了的蓑衣,顶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就着一处避风的港?{将罾放入水中,然后点燃一枝自家栽种的汗烟,专等着鱼儿进入罾中。那场景,那画面,那味道,若干年后我才在唐人的绝句里找到。
当年,通村公路没有修到村里,港上那座石桥便成了全村人出行的必由之路。条状的麻石,榫状的结构,仄逼的桥面,有草鞋走过,有布鞋走过,有雨鞋走过,有木屐走过,多少日子在这里走成了回忆,多少黄发垂髫在这里走成了垂垂暮年。记得小时候走亲戚,三岁以前都是母亲抱着我过桥,七岁以前都是母亲牵着我过桥,十岁以后都是母亲望着我过桥。最后一次陪母亲过桥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母亲也已经去世多年,而这座古老的石桥已经荒废,桥头杂草离离,桥面破损严重,唯有桥下流水依旧潺潺。每次回到老家,总喜欢到桥边作踽踽独行,仿佛望见母亲正站在桥的那头温暖地看着我。
很长一段时间,故乡的这条小港曾让我和我那些发小们后怕,原因是那里闹“耍火灵光”。事情是这样的,夏天的夜晚,一丝风也没有,聒噪了一天的知了早已经停止了合唱,高而远的天空上几颗昏昏欲睡的星星眨着疲惫的眼睛。几声犬吠过后,有人在喊,“出耍火灵光了”、“出耍火灵光了”。放眼村前港湾,但见一点、二点、三点火球飘浮在港边的土丘旁,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作游走状。不一会工夫,明明灭灭的几点鬼火变成一大片,将这一段港湾照成通明。村前大樟树下,我正和小伙伴们一起纳凉,不由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问身边的大人,都说那是夭折了的小孩子在一起玩火,你们是不能去的,去了就回不来了。据说村里有胆大的男人曾经打着手电筒去看过究竟,还没拢前就什么也没有了,鬼影都冒看到一个。
后来,“耍火灵光”一夜之间没有了,而我也有一段时间离开了故乡。现在想起来挺为自己当年的胆怯后悔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也没弄清楚这“耍火灵光”到底是什么,而且再也没有机会做回那个胆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