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的老街,指的是现在的车站路东侧,北起通往直属仓库的铁路洞口,南至通往镇一中的铁路洞口这爿区域,大塘李与荣宗李一南一北将其拦在当中。历史记述包括地方谱志,并无“老街”这一地理标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撤销原岳阳地区专署成立岳阳市,岳阳县府悻悻然被“请”出古巴陵郡,左迁到现在的荣家湾集镇另起锅灶, 而“老街”正是当年荣家湾集镇的中心,自此名声渐隆。
听老人讲,当年的老街根本没有街,数十户荣姓、张姓、陈姓、李姓、骆姓、吴姓居民,因京广铁路打此穿过,建了个巴掌大的车站,于是陆陆续续搬到这里结邻而居,历经几代人守望,将一要商无商、要坊无坊的弹丸之地,硬是弄成了一爿南下长沙、北上汉口的歇脚处。大概开了几家客栈的缘故,很长一个时期,附近的人每每说到要去镇子上,不是说去“街上”、“镇上”,而是说去“栈上”。
当年,老街最具代表性的建筑自北而南分别有“宾如归”旅馆,这是一家国营旅社,三层高,建筑面积不超过800平米,总共不到50个床位,放在当时至少算得上三星级宾馆,一般人不会轻易进去,更莫说入住。那年月不时新领导带小秘开房,老板也还没有生出来,所以多以会议接待为主;“新岳饭店”居中,同样也是国营的,没有包箱和雅座,也不提供炒菜,只买包子、馒头、油条和稀饭。5毛钱一个的老面馒头,刚出笼的时候香过一条街;3毛钱一根的油条酥黄松脆,就着2毛钱一碗的经过一个晚上文火熬煮的白米稀饭细嚼慢咽,迟迟不肯送进肚子里去,那份享受赶得上今天“舌尖上的中国”;“荣家湾汽车站”应该就在现在的“东海大酒店”与大塘李接壤处,虽然就那么一个百把平米的售票厅和一个坑坑洼洼的停车场,但放在当时已经够大够热闹,每天早上开出去的班车只有固定几趟,下午进站的时候除了满身的黄尘,也将一车车陌生的东乡山旮旮里的口音带了过来,丰富了老街的人设。运气好的时候你还可以在车站出口处遇见一个衣着干净面色红润扎着两个长辨子的姑娘,眼睛怯怯的不敢看人,知道你在看她,立马满脸绯红——毫无疑问,这女孩来自山那边。
受益于京广铁路的穿城而过,荣家湾火车站货运的份量大于客运。从北方拉来的煤炭,一车车在这里卸下来,转场到与老街隔着铁路相望的燃煤公司露天堆场;而本地盛产的水稻、棉花等农作物,又一袋袋运往南北各地。这样,装卸搬运业便成了铁路附近居民的一份重要营生。当时,老街上的青、壮年男人大部分在搬运社上班,户户都有一辆板车,一大早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胡子是胡子出去,中午回来就一个个喘着粗气,灰头垢面,只剩下两个眼珠子在转溜了。拉板车搞搬运这活讲的是年纪拼的是气力,岁数稍大就不宜玩了,再玩就是玩命。老街上的男人似乎不信这个邪,不到硬是手抓不牢板车把脚迈不开弓形步腰挺不直霸王脊,板车那两个轱辘永远没有停歇的一天。
尽管,老街上的这些街坊既不同宗也不共姓,甚至有的生活习惯也不同,但是相处非常得意,从来没见过哪家跟哪家红脸伤和气,即使是两家的孩子顽皮闹得哭了鼻子,也是巴掌只打自家的孩子屁股,断不会生出拗气来。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大伙都不请自到,争着帮忙,不劳打点。遇上哪个泼皮来这里撒野,或者哪个梁上君子进了家门,一声吆喝,全街出动,无须政府出面,早把他揍成个瘪茄子,稍微长点记性,谁还敢来?
有一天,老街上的人吃上“国家粮”了,那个本子是什么时候发到他们手上的谁也记不具体。但是自打有了这个本本,老街上的人便一个个讲话嗓门粗了,走路迈外八字脚了,拿眼睛瞧人也是半睁半闭。关键是有了这个本本,子女大了可以招工进厂,可以就业。那时候还没有公务员铁饭碗一说,供销社和粮店很具诱惑力,是许多人的优先选择。这不,妻子当年就住在老街,初中刚毕业即被她家里想办法招进了粮食部门,羡煞了多少同班女生。向来下手讲究稳、准、快的我趁她春心初动,早早揽入怀中,了去了父母一桩心愿。只是聪明如我者断然没有想到剧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是第一批下岗的人。
印象中生活在老街的人除了有过那么一段短暂的“我祖上比你还阔”的日子外,这些年真没出过几个走路迈外八字脚的土豪。最为郁闷的是,当年我们那几个班,家中桌子抽屉里锁着那本土黄色的“国家粮”本本的老街同学,居然没有读出一个大学生来,初中读完或进了工厂,或进了商店,再后来又齐刷刷下了岗失了业。
有好事者说,县城的地理形要明显成东南低、西北高的形态,老街地势偏低,东边紧靠京广铁路,局束天成、无法伸展;西北边走高的地势呈压迫状,而西为金,主财,财脉不畅,金主不生。这话有没有道理我不懂,也不愿相信,但是现实状况是这些年来县城的发展已经呈现向北铺陈寻求与岳阳市区链接的态势,而老街偏安一隅恰似那年老色衰的弃妇,大把的似水年华已成虚度。
现在的老街,街还是那条街,路还是那条路,房子还是以当年那些低矮的平房为主,只不过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老面孔不多,新面孔不少。这些新来的住户大多在就近经商,以做板材、厨卫生意的居多。车站路拓宽拉直后,临街的门店修葺一新,加入了不少现代元素,生意看上去比过去红火,与身后那爿屋檐挨屋檐、前门接后门的杂乱无章建筑形成鲜明对比,透出一股积极向好的生命力,这无疑给了我些许安慰。
我多次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曾经闻名远近、民生殷实、人气旺盛的老街何以赶不上时代发展的脚步,面对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麻木不仁自甘被边缘化,是阳光没有普照,是雨露不曾匀洒,还是春风不度玉门关?都不是。老街人自打县城搬迁至荣家湾,就生出了一份主人般的优越感与坐大感,特别是吃上那碗令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皇粮置换身份后,从此便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惺忪状态,不思进取,不愿打拼,等着天上掉馅饼,从而坐失了许许多多的发展机遇,看着那些个带着锅盆饭甄从东乡远道而来白手起家的人最后一个个住进了小高层、出入都是豪车代步,老街人只能站在逼仄的街道顾影自怜。
坐享其成者,无以成大业;心藏优渥者,无以怀大志。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彩虹,多出现在风雨后。老街,又是一年春风起,又是一年芳草绿,我愿为你祈祷,我愿为你祝福。